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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竹桃

栏目:文化教育发布:2022-11-08浏览:2340下载182次收藏

苏枕书

你怎么会喜欢这种花?满城都是,一点也不稀奇,而且据说还有毒。

她只是微笑摆弄青瓷瓶中的夹竹桃花束,默默无声。

他当然不知道,在她童年时,这是寄托她所有美好梦想的花朵。办家家的游戏,选做新娘子的女孩会插了满头的粉色夹竹桃。小新娘的脸蛋红彤彤璀璨如锦,多么幸福。

她也要这种幸福。

陈师母她们几个在楼下花园的樱花树下打牌时,看见不远处缓缓走来的她。她们一时还判断不出她究竟是小姑娘还是小女人。陈师母一面摸牌一面笑,那个女的以前没看到过。好像是新搬来的,生得蛮好看,也蛮会穿衣服,淡青面子的嵌丝细麻裙子顶衬皮肤了。

坐在陈师母对面的绍青撇撇嘴,师母倒会夸人。

在绍青身后看牌的妹妹绍蓝嗤嗤笑道,师母应该也夸夸姐姐。

陈师母放出几张牌,也笑,绍青怎么乱吃醋啊,我不过夸个不搭界的人罢了。

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笑起来。有人说,哦哟,陈师母的牌好得不像话!下次都不敢跟你来了。

就在嘻嘻哈哈间,那个女子已经走近樱花树,她们看见她,陈师母就笑眯眯招呼,过来看牌哦?也来打几圈吧,我吃力得不得了,刚好你来。

女子连忙摇手,不好意思,我不会的。

这有什么难的。陈师母已经起身,你坐过来,我帮你看牌。你也住在这个小区?以后可以过来一起玩。她点头,不好推辞,只有对每个人友好地微笑。

绍青叫起来,师母好偏心!刚才还说人家是不搭界的。

陈师母嗔笑,绍青多嘴!也不听人家介绍自己,以后大家也认识了。

女子脸微微一红,我叫许良淑。

绍青抢嘴,贤良淑德,你可都占全了。

良淑微笑不语,有人洗牌、发牌,看来她是真的不会打牌,将牌笨拙地握了一手。陈师母好耐性,教她怎么抓牌,怎么分牌的大小顺序。

因为有陈师母指点,一来二去,良淑已懂得个中规则,还很上手。绍青忍不住又说,师母你太偏心了,和你认得这么久,怎么也不教教我呢?

时已黄昏,良淑说该回去了。师母笑,还没各自介绍呢。喏,这个是绍青,在附近小学当音乐老师,一流的聪明。那是她妹妹绍蓝,还在念大学,读城市规划,也是个玻璃心的。还有这是林阿姨,这是吴姐姐。我嘛,丈夫姓陈,大家都叫我陈师母。我们都住在这里,是邻居。那么你是什么工作呢?

良淑犹疑,嗯……工作,以前开过花店,现在啊,没有工作……不过再开个花店也好的呢。

绍青眯眼笑道,花店?花店蛮好的。以后我们到你那里买花。

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便开了。他一把抱过良淑,抵着她的额头说,坏东西,到处乱跑。

她一面挣扎一面小声说,我只是看楼下樱花开得好……

他吻她的耳垂,晓得你喜欢花,逗你呢!我提前回来,你也不高兴?

她低眉微笑,哪里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还不是因为我想你!他把她扔到宽阔无比的大床上,笑呵呵凑过来,想得不得了,都要疯了。

她习惯他露骨的表白,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便很乖地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

而自己的淡青嵌丝细麻裙子早被他一把扯破。她嘟哝,新裙子……

他哈哈大笑,一条裙子而已!明天给你买一百条!

他终于累了,像一只硕大的水母,牢牢趴在床上。她侧身而起,换了新睡衣。她给浴缸放满水,加了香薰油,叫他洗澡。

他洗浴出来,桌子上已有她新做的菜肴,简单清爽。

他吃得很开心。她在一边静静看着。他敲敲她的脑袋,看什么啊?好傻的样子。说着喂她吃一口青笋。

嗯,其实他并不如你想象,是一个大腹便便挥金如土甚至已经开始谢顶衰老的男人。他眉眼冷峻,他很注意身材的保养,他尚且有充沛的活力,他还懂得不少浪漫,他是本城圈内颇有名气的生意人。当然他并没有走出金屋藏娇的俗套。

那时良淑还在城市的另一处开花店。一日,他出差归来。回家路上想起恰好是女儿生日,便停车买花。而他恰好路过良淑的花店。淡色裙衫的良淑从紫藤圆筒凳上起来,轻声说,先生您可以买紫睡莲,养在水里会渐渐开放,您女儿一定喜欢。

从此他时常来买花。她对他也有不少迷恋吧。花香迷醉。他霸道地掩门,滚烫的手掌握紧她的腕。事后她才想起从前有女友说过,对男人的那种要求,千万要小心,哪怕你自己很爱他,也决不可轻易失守。因为事后男人就像已经把你装进了他的皮包,从此放下心来。女人则像咬住了鱼钩,那根线从此和你血肉相连无法挣脱,哪怕疼痛,哪怕受伤,也要死命拽着它。

他说,不要开花店了,我带你到一个新地方去。

那个公寓的名字她从前在城中繁华地段的巨型广告牌上见到过。实际楼盘比宣传照片还要美丽。她没有太多托词,不久也遂了他的意。

暮春,连日阴雨绵绵。绍青打电话给陈师母,略带撒娇说,好无聊啊,我们什么时候再聚聚。

陈师母笑,你就喜欢动这种脑筋。也好,礼拜六下午到我家来喝茶,把她们也叫上。

陈师母家有个宽敞的阳台,紫藤架下有鱼池花草,还有藤编桌椅。天气不好,阳台就封了顶,透过玻璃看天,人成了装在匣子里的娃娃。

一群女人们坐齐,陈师母突然道,怎么忘了叫良淑来。

绍青对良淑的态度友善不少,也附和说。对啊对啊,她还没到师母来过呢。

不多时,良淑就被叫来了。她绾了小髻子。白衬衫,三截头碎花拼布裙。绍青赞,这裙子好看,哪家店买的?

良淑摇头,自己没事情乱做的,也就在家穿穿。

陈师母拍手,这样好,我也喜欢裁剪缝纫,以前女儿的裙子还不都是我做的?

说笑间,小保姆端来水果沙拉和花草茶。良淑说,师母真是雅人。

绍青噗哧笑,你不懂的还多!我们师母是大家户的小姐,最晓得享受。我们学也学不来。

陈师母搁了茶盏,良淑,不要听绍青乱讲啊。

说话间,绍青手机响了。听出来是绍青的丈夫。良淑从不多嘴打听旁人的生活,她们愿意倾诉,她便含笑倾听。她们若要问她的种种,她也只是字斟句酌略说一二。被别人知晓太多或者知晓别人太多都是危险的。

绍青撒娇,你在哪里啊?我在陈师母家哦。你也过来玩?你一个男人来干嘛啊。下雨了?哦……过来接我……

陈师母笑道,叫潘医生过来吧。看他对你多好。

绍青挂了电话揶揄,也不晓得他是要给我送伞还是另有企图。

陈师母看她一眼,绍青最会开玩笑。大家别睬她。

不多时,有人敲门。是潘医生。他立在门口,把伞放下,吩咐绍青早点回去,就要走了。

陈师母连忙挽留,来都来了,也不过来坐坐?平时见你加班忙,难得有空,吃杯茶吧。

他微笑,不好意思啊师母,绍青总是过来麻烦你。

绍青挽紧师母瞪他,你哕嗦!人家师母都没说什么呢。

谈笑间他也来到阳台,与众人打招呼。除了良

淑之外的人,他都是认得的。

哦,这就是我常跟你讲的美女许良淑啊。

显然她并不曾跟他提及良淑。他只是微微颔首。

良淑微扫一眼,潘医生偏瘦,目光如医学仪器般收敛冷峻。黄昏时陈师母亲自下厨,做了一小碟糯米糖藕,大家都尝了一片,绍青一面大赞一面缠着师母讨教手艺。各自散去时,陈师母借良淑一把直骨伞。

次日天晴,良淑过来还伞,送给师母一盘新做的抹茶点心。陈师母喜欢得不得了,很真诚地拍着她的手,真是个玻璃心肝的人,谁娶得你真是好福气。

甫说这话,师母也是后悔的。或许绍青她们不知良淑的故事,但陈师母却一眼看出她是被包养的女人。倒非绍青眼拙,更非良淑身染风尘气,只因陈师母亦是这条路上过来的女人。

良淑转身时,师母只是悄悄叹气。不知是为良淑,还是为自己。

陈师母保养得好,一般人猜不出她的年纪,顶多也就五十出头吧,其实她已过花甲之年。天生的好皮肤使她容颜滋润,即使人到耄耋,她依旧可保其风姿。用一个词形容,便是尤物。

而生得尤物一般精致的她又有华东师大毕业的好才学。如此举手投足间自有风骨气质。她出身富庶,而少女时,她父亲破产,一时想不开跳楼自尽。母亲六神无主,勉强供她读完书,也病去了。世态炎凉。她早早尝尽。最艰难的时候,整整一冬也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她咬牙到老字号店里做了套合体修身的碧色暗纹旗袍。那是要下大狠心的,因为这意味她要过一段饥肠辘辘的艰难时光。这身从嘴巴里省下的旗袍却在关键时刻帮了忙。

那时已经解放,城中着旗袍的女生少之又少,她们大多穿简朴粗放的服装,并引之为潮流。身着旗袍的她走在深冬的街头,端庄的步子压住她眉目间的妩媚。这一切,恰被街对面的他尽收眼底。

他在喝茶。多年来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他一旦看到她,竟再也挪不开目光。她的背影要比他的发妻纤细,她的步子要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人走得从容。她越走越远,他竟按捺不住,大步走上前超过她,装做无意瞥她一眼。

这一眼,从此便是一段纠缠。

她不动声色的美叫他吃了一惊。虽不是阅人无数,他到底也懂得欣赏女人。

找个由头,他便认识了她。彼时她正在一所中学教语文,生活寒苦。她耐住性子,暗自拿捏分寸,既不可太清高冷淡,更不可欢欣愉悦,最为重要的是,要决定是否值得在这个几乎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身上押了青春。

他邀她在城中的西餐店吃饭。正值公私合营之际,许多老店都并给了公家,而西餐店里生意也很清淡。他问她吃什么,她说樱桃布丁就蛮好。

她懂得厉害轻重,女人一生一步也错不得。于是她搬家,到了另一处纵深的弄堂,那里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她辞去工作,每一日要做的事无非是消磨时光、等待他来。他来见她,给她快乐。那些快乐她久久不忘,直到老去时,一旦念及当初,依旧可知,那快乐的丰厚。

她喜欢很厚很厚的绣花窗帘,有阳光小心翼翼倾泻而入。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春去秋来,她的阳台草木繁盛。

他嫌阳台太拥挤,说了好几次,要请人过来清理。她不让。她半含怨恨半含娇痴地说,你又不天天过来,还管我这样多。

他也半开玩笑半认真,那么我天天过来,或者光明正大娶你回去,休了家里的那位,好不好?

她调皮,趋前刮他鼻子,红口白牙,尽编这些话来说。哄我不要紧,老天爷可听着呢。

也许是心有顾忌,他不再多说,她亦有失落,但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上前,攀住他的颈。

风声说起也就起了。他过来的次数渐少,而每次过来,总是难掩忧色。一日,他噩梦醒来,没有披衣,就直愣愣走到阳台上。天色微蒙,她来到他身后。他背心汗湿了大片,言语颓然。他说,以后我不能过来了。我这次带来的匣子里有点东西,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过。

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从他手心拿过钥匙。后来她回想,自己当时应该稍稍安慰他,或者拥抱他,给他一点暖。当她没有开口,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后来,他会怨她么,一点点,慢慢把怨带往另一处世界。

在他入狱自尽前,她已经在城中另一处小学寻到工作。她的历史一片清白,父母双亡,寒苦节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纵深弄堂里的一段生活。

知道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她不由感激他,为她想好了一切,还断绝了与她的一切来往。报纸上说他是藏匿在社会主义建设大军中的蠹虫、资本家,罪不可赦。而据她所知,他不过是个生意人,一个心地并不坏的生意人。

她出嫁时,正是冬季。那是一位出身军队的干部,在政府工作。姓陈,中年丧偶,恰好看中温静年轻的她。婚事办得红火热闹,十分革命化。她铰了长发,站在丈夫身旁。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是陈师母了。

其实她自己有个好听的名字。她叫夏安缇。

良淑果真在小区开了家花店。店铺有个好听的名字:花嫁。

有他的钱包支持,她可以按照设想尽情布置花店的每一处细节。落地窗,木头推拉门,纸灯笼,新鲜花卉,藤椅。

开张那日她送陈师母她们每人一束花。女人们很喜欢,都说以后要多照顾良淑的生意。绍青尤其激动,我家潘医生最喜欢新鲜花束了,以后我天天过来买!

因为有花店,良淑每日的生活也充实许多,与她们打牌的时间也少了。绍青建议,不如去花店打牌,那里环境好。

花店后堂有一间房,用来打牌喝茶刚好。绍青挽着良淑说,不怕我们打扰生意吧?

良淑含笑,你们过来最好了,我这里生意也不是一天做到晚,我刚好也有得玩。于是女人们的活动中心就转到了花嫁花店。

这一夜他过来。他看上去很累,良淑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说,要喝茶。良淑说,喝茶怕是睡不踏实呢,喝杯牛奶好吗?他点头。

他喝了牛奶便睡了。她怔忡不语。他翻个身嘟哝,怎么不睡。依她的性情。定是如鱼一般滑到他身边,拥抱他,靠紧他的胸膛。但这一次,她却含怨说,这么久过来一趟,也不陪陪我。

他一脸倦色,乖,我是累了。

她不依不饶,累了。累了你便到我这里来。不累时,连你的影子也看不到。

他和解般拉拉她的腕,睡了啊,下周带你逛街。

她冷笑,你敢跟我一起去商场?不要说这种话。

他发觉她的异常,便探身抱她,乖。你要什么,我给你带过来。你知道我的为难。

她把剩下的所有抱怨统统嗯回去。并非被他的话打动,而是觉得倦了。这样的日子,何时算是头,又如何得长久。

“我想要个孩子。”她蓦然在他耳边喃喃。他唔了一声,又遽然一惊,扳过她的肩,良淑,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偏过头,不再多嘴。

他们之间的情分,其实早已交割清楚。他予她物质,她予他温暖。彼此可曾付出真心?不知道,也不敢想。她突然那么羡慕绍青,可以娇声同他人谈及自己的丈夫,哦,我家潘医生……如何如何。陈

师母也是好的,虽然丈夫去世,但儿女皆已成家,还有个生在美国的混血小外孙,每周都会在越洋电话里奶声奶气地用英文喊,外婆,外婆!

她记得绍青曾打听她的情事,良淑,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也介绍介绍啊。

她只是静静说,嗯,曾经有过,但已经是过去时。

她只有装成一副过尽千帆的淡然。

每每此刻,绍青便叹,谁娶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福气才大呢。

如此或真或假的寒暄。

夜过去大半。她轻轻翻身,居然想起少年事。那时她还住在城市的小弄堂内,每日早早上学,很用功,但成绩不拔尖。黄昏时,弄堂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热衷办家家。女孩子们都渴望扮小新娘。良淑记得弄堂里最多的便是夹竹桃,时至暮春。花开如锦。正好插到小新娘的鬓边。年少的良淑瘦小腼腆,最易被人遗忘。在游戏里,她从没做成新娘,最多只当过傧相。那时候她多么羡慕小新娘啊。每一个扮上新娘的女孩,都会自然生出骄矜幸福的表情。那些夹竹桃花,耀了良淑的目,燃了良淑的心。

母亲与那人的事在良淑初中时被父亲发现。父亲大怒,重重打母亲。她只有蜷在一旁。父亲是普通工人,虽然性情暴躁,但心并不坏。他只是想惩罚一下自己的女人,以维持尊严。

但,母亲却在不久后的一日,消失了,从弄堂里蒸发了,再也没有出现。

良淑没有读完大学。她到一家花店打工。女店主与她投缘,待她十分好。她渐渐有不错的收入,可以养家了。那一年,父亲却病倒。前后不过一年,耗尽所有积蓄,也未曾挽留他迅疾枯萎的生命。

她静静拥抱熟睡的他。这一刻,她意识到,原来苍茫世间,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寄托。

她愈抱愈紧,渐渐有眼泪涌出,浸湿枕畔,她不敢合眼,怕一不小心,唯一的寄托也消失。

当然,他浑然不知。

次日醒来,他神清气爽地享用她准备的早餐。

怎么,昨天没睡好?他发现她有黑眼圈。

她笑,哪有啦,睡得很好。你若天天来,我天天都睡得好。

他亦笑了,或许只将之当成一句无伤大雅的撒娇。

他命令她把孩子做掉。她无处可逃,哀哀望他。

还来得及,再拖对你身体不好。他把一张工行卡放到她手里,要什么吃的就买点,好好补补。

她没有挣扎,默默点头。她很想求他把这个孩子留下,她可以从此在他生活里消失,再也不打扰,也不会有任何经济上感情上的纠缠。但他,怎么可能同意。即使她可以做到这般豁达隐忍,他亦不敢相信。

他当然不会陪她去医院。但她居然在医院遇见了潘医生。她手里捏着化验单,心突然噗噗乱跳。潘医生点点头,来看病?

她说,嗯。

潘医生说,有没有要帮忙的。

她摇头,不要紧,你忙吧。

他也点头过去了。

她惊出一身冷汗,同时也打算换一家医院再说。

而打车来到下一家医院门口,她恍然若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倔强使她打消走进医院的计划。她对司机报了一个西餐店的名字。

一个人,在钢琴曲流泻的店里,美美饱餐一顿。付账时用他新给的工行卡。她快意淋漓。

他问她,搞定没有。

她说,好了,你放心。

她第一次骗他,而且是这样的大事。他没有怀疑,关切了几句,说公司正忙,回头聊。这一天,他们的孩子才三周大。她用手按着小腹,感知那团隐约的血肉。

他又出差了,她悄悄松口气,毕竟暂时还不敢直面他。

花店生意不错,她招了两个女孩子帮忙。自己更闲,也有空长时间打牌。有时,人聚不全,陈师母也会来花店看看。她说喜欢花店的味道,很恬静。

那个黄昏,陈师母与她絮絮聊了许久。她说。打工的两个女孩子下班了,她也该回去做饭。陈师母突然说,不要一个人留着孩子,将来吃苦的还是自己。

她骇然转身,手心冰凉。

陈师母微笑,不要怕,我并不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女人要多为自己想想,找个实在的依靠。没有父亲的孩子,只能是你一生的累赘,会教你吃大亏,将来孩子也会恨你。

再拖,别人也该看出来了。陈师母语气淡淡,扶她照镜子,你看你的脸。再过一个月,反应会更厉害。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陈师母的话宛如尖锐却精准的子弹,粒粒钻心。

她拍拍良淑的手背,不要紧的,尽快做掉就好。都是女人,我不害你。

又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他出差回来看她。照例是小心翼翼,避开众人视线,幽会一般。开门,看见窗台边的她,三步两步上前,良淑,我回来啦!

确认她的肚腹平平,脸色苍白,他更是吃了定心丸,从身后抱她,怎么闷闷不乐?我可是想死你了。

他丝毫不提孩子的事。

她从他怀里起身,又到窗台前摆弄那束夹竹桃。

你怎么会喜欢这种花?满城都是,一点也不稀奇,而且据说还有毒。他笑,你的花店那么多好花呢。

她答非所问,你累么?家里都还好吧?女儿乖吗?

他愣一愣,旋即答,很好的。我不累,见到你就不累。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内划啊划,那动作像个初谙世事的小女孩。她低声说,你的妻子知道有我的存在吗?

他有点尴尬,大概,呃,不知道吧。

她点头,用更小的声音说,这就好,不然你就麻烦啦。她笑了,有一丝丝狡黠,甚至是幸灾乐祸。那表情逗乐了他,他开始吻她的耳与颈。

她安静宛如玉瓷娃娃,没有欢喜没有激动,也看不出一点怅惘。她喃喃说,纪端泽,我们认得多长时间了?

他含糊着说,嗯,唔,好像有两年了吧。

她纠正说,端泽,我们认得了一年零八个月。一年零八个月前,你到我的店里来买花,为你女儿买花,是紫睡莲。

花嫁关门了。

路过店铺的人奇怪地朝里面看看,花儿已经都没有了。廊檐下的干花纸灯笼随风飘摇。好端端一家店,生意蛮好,说关门就关门。

又有人说,你不晓得?店主人死掉了,

那个女的?生得蛮清爽的那个,死掉了?

嗯,好像是自杀。你没看到上次报纸上说?她吃夹竹桃花瓣死掉的,也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意外。反正报纸上要大家不要吃夹竹桃的花瓣或者叶子。

啧啧,真是,花儿也能吃死人哦。

樱花树下,陈师母、绍青她们又在打牌。

哦哟,师母的牌真好!绍青酸溜溜说。

陈师母微笑,看我不撕你的嘴,就知道说。

天居然阴了,有零星雨点飘落,大家连忙收拾东西到廊子里去。一位阿姨叹,要是还在花店里就好呢,就不要躲雨了。

话一出口,她连忙打住,气氛冷了。许久,绍青道,真是不知道,她怎么会想不开。

一位阿姨撇撇嘴,做人家二奶的嘛,哪里有长久的?早晚要出事。不过她也太固执了,据说那个男人对她还不错呢,趁年轻多拿点钱嘛,以后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得逍遥?唉。

绍青嗤了一声,可能她心气高吧,想做人家正房妻子。

又有人说了。人家人土为尊,我们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雨越来越大,没有加班的潘医生来接绍青。绍青一脸幸福地走了。一面走一面跟丈夫讨论晚餐的内容。

嗯,你说吃什么好呢?我想吃松鼠鱼,想吃个西芹炒百合,还有奶油蘑菇汤……

潘医生点头,好的。

后面几位阿姨笑起来,绍青真是好福气呢,小潘也真是疼她呀。

陈师母默默回到家中。偌大的空房间,客厅里有丈夫的灵位。蜡烛静静燃烧,丈夫笑得很憨厚。

她爱过他吗?

陈师母,也就是夏安缇,自嘲般摇头,爱与不爱又有什么要紧,丈夫给了她后半生的安稳与尊荣,待她如此,她不该有任何怨尤。

她从储物间的深处翻到那个木匣子。锁已锈死,她想找钥匙,但没有找到。即使找到了,也打不开罢。

那一年,他离世前,将这个匣子留给她。

匣子内有金条与首饰,可以让她度过难关。但她从来没有动过。她锁着箱子,淡淡告诉丈夫,里面不过若干杂物。于是多年来,也没有任何人知晓匣子里的秘密。

那个男人叫张华亭。多年来,她在心里将这个名字深深埋葬。

多年前的一幕恍然又回来。那是她不愿想起的一幕。

深秋,她发现自己怀有张华亭的孩子。而他已经死去。她悄悄煎了药,咬牙喝干。疼,疼得死去活来。仿佛灵魂要连同那团血肉一并消亡。意识混沌的尽头,她看见他,他在笑。是笑她薄情,还是笑她聪明。

她熬过来。此后,她过得很好。

夏安缇摇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凛然,自顾自低语道,良淑,良淑,大家都是女人。是你性情太固执,还是我心肠太冰冷?我到底没有把你拉住。

雨已经停了。绚烂无比的夹竹桃,开得欲生欲死。

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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