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睛

临近半夜，忽然雨就来了。

落在尚未合上的杏黄牛皮书的字里行间，浸了松花色的帘子。

伏在桌子上打盹的人被惊醒。接来新雨浅斟一盏茉莉香片，风过犹香。虽不是旧年的雨水，却也是萃了天地日月精华的灵物“一杯为品，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如今谁记得许多。虽是个不会品茗之人，倒也有一套穷讲究的茶经。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

杯缘氤氲着淡淡的水雾，莲青的半透明的颜色。可以窥见杯中的茶叶儿合了又展，卷了又舒，芬芳之外，世间纷扰聚了又回。索性再添上些玫瑰茄、洋甘菊、红巧梅，便又得一杯正正经经的花草茶，那一点血色的瑰瓣子，是红尘中的一线凡思。

坐下来听雨点扣窗的声音，是一个偷懒的好借口。把沾湿的书卷丢了一边，书页湿得不严重，但卷了点毛脚，可惜。一俯一仰地晃悠着老藤椅，嘴里含着咿咿呀呀的陈年半调子，想从前背课文一样一字一句咬下来的东西也左不过一二年的光景就忘了个干净，颠来倒去地想，还是那句“看大王帐中和衣稳睡，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最是刻骨铭心。

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能进戏堂子里点杯茶叫个座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一折一折的戏文，撰满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历史的余烬里打了个滚儿。从前朝至今世。身上的那些尘尘埃埃，恐是更厚重了些罢。端看这戏文虽是弃了。可戏还在一出一出地演着，一套一套都还是清官廉吏，美人英雄，也不曾缺了什么生旦净末丑。

突然眷恋起那个会唱戏的男人了。掐指算来，而今整好故去六年。小时候专爱看他的《霸王别姬》，翻过来覆过去，一个眼神，一个挑眉，一段舞剑，一句措词，一个风华绝代的虞姬。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一句空诺，一场错缘，一段孽情，一片丹心，一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戏痴。偏生不知道，这虞姬怎么演都是一死。

是的。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总觉得他死得有些忧郁——一个与时代犯冲的人跌跌撞撞地从红尘堆里爬出，爬得很高很高，又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尽管四方皆哗然。之后悲罢叹罢怒罢惜罢，他的戏总算安安静静落幕了。一落，一落又是六年。

时间是飘忽的女鬼，含了怨的，幽幽地伏在你的肩头，眉角，指尖，发际，你无从感知无力反抗，只能任由她浸入肢体，含着她的哀怨，一点点啃噬你的青春，最后仅余下一堆哀怨的瘦骨。红颜怕迟暮，英雄惧白头。正如年轻的女子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忽见一方墓碑，不禁惶恐地抚触自己的颊。

等待真的令人老吗?

还是曾经过于绚烂的年华在抵挡不住一些风霜雨露之后，所有的华彩都灭了，哪怕回到年华之前那一个素朴的女身，也回不去当初了无鸿爪的雪地。譬如水吧。无论何等惊涛怒浪的行旅，水还是水，但缘起时的清澈，在阳光之下泛出温暖的白烟，如今染了尘意，且冷得毫无血色了。可叹苍苍者天，既予了人的生命，予了生命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人仅仅十余年稍纵即逝的华彩来点缀荒芜的生命?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人呢。青春如流水一般地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熬过?唯有那早天的人，扼住了岁月的脉搏，把生命停滞在了最光鲜的时分，供后人凭吊的，是他那张不曾老去的脸。

如此看来，原来死也可以是一种活法。好比往茶里添花添草是一种喝法，把茶倒掉亦是一种喝法。

至于那场半夜雨，洼在鬼脸青的搪瓷杯里，意把新沏的茶囚成隔夜了。

(责任编辑草北)